第11章(1 / 1)

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回到女仆屋里.他听见门钩又嗒地一声扣上.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窗里的灯火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迷雾和河上的响声.

聂赫留朵夫走到窗口,一个人也看不见.他敲窗子时也没有人答应.聂赫留朵夫从前门台阶回到房子里,但睡不着觉.他脱下靴子,光着脚板从过道走到她的房门口,旁边就是玛特廖娜的房间.起初他只听见玛特廖娜平静的鼾声,他刚要进去,忽然听见她咳嗽起来,翻了个身,弄得床铺嘎吱发响.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了五分钟光景.等到一切又安静下来,又听到平静的鼾声,他就竭力从那些不会吱嘎发响的地板上往前一直走到她的房门口.什么声音也没有.因为听不见她的鼾声,看来她显然还没睡着.他刚低声唤了一下"卡秋莎",她就霍地跳起来,走到房门边,生气地-他有这样的感觉-劝他走开.

"这象什么话?唉,这怎么行?姑妈她们会听见的."她嘴里这样说,但整个身子却仿佛在说:"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只有聂赫留朵夫懂得这一点儿.

"喂,你开一开.我求求你."他语无伦次.

她不作声,接着他听见一只手摸索门钩的响声.门钩嗒地一声拉开了,他钻进打开的门里.

他一把抓住她,她露着两条胳膊只穿着一件又粗又硬的衬衣.他把她抱起来,走出房门.

"哎呀!您这是干什么?"她喃喃地说.

他一直把她抱到他的房间里并不理她在说什么.

"哎呀!别这样,您放手."她嘴里这么说,身子却紧紧地偎着他.

等她浑身哆嗦,一言不发,也不答理他的话,从他房间里默默地走来走去时,他这才来到台阶上,站在那里,竭力思索刚才发生的事的意义.

房子外面亮了一些.河那边冰块的坼裂声.撞击声和呼呼声更响了.除了这些响声,如今又增加了潺潺的流水声.迷雾开始下沉,从雾幕后面浮出一钩残月,凄凉地照着黑漆漆.阴森森的地面.

"我这是怎么啦,是交了好运还是倒了大楣?"他问自己."这种事是常有的,人人都是这样的."他自己回答,接着就回到房间里睡觉去了.

十八

第二天,申包克衣冠楚楚,兴致勃勃,到聂赫留朵夫姑妈家来找他.申包克凭他的文雅.殷勤.乐观.慷慨和对聂赫留朵夫的友爱博得了两位姑妈的欢心.他那有点儿过分的慷慨,虽然很讨姑妈们喜欢,使她们感到疑惑.门口来了几个瞎眼乞丐,他一给就是一个卢布.他给仆人们发赏钱,一次就发了十五卢布.索菲雅姑妈的小狮子狗修才特卡当着他的面碰破了脚,他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的花边麻纱手绢亲自对它包扎(索菲雅姑妈知道,这种手绢至少要十五卢布一打),把它撕成一条条,给修才特卡做绷带.姑妈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个申包克其实欠了二十万卢布的债,而且他自己也知道是永世还不清的,因此多二十五卢布或少二十五卢布对他没有什么区别.

申包克只逗留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就同聂赫留朵夫一起走了.他们已不能再待下去,因为到了部队报到的最后期限.

在姑妈家度过的最后一天里,聂赫留朵夫脑子里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一夜的事.他的内心有两种感情在搏斗着:一种是兽性所引起的热辣辣的充满情欲的回忆,这种情欲虽不及预期的那样醉人,但毕竟达到了目的,得到了一定的满足;另一种感情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坏的事,必须加以弥补,但弥补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

聂赫留朵夫身上的利己主义恶性发作了,他只想到他自己.他考虑的是,要是人家知道他对她干的事,会不会责备他,会责备到什么程度.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现在的心情怎样,将来会产生什么后果.

他以为申包克猜到了他同卡秋莎的关系,这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难怪你忽然对两位姑妈恋恋不舍,在她们家里住了一个礼拜."申包克看到卡秋莎,对聂赫留朵夫说."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也不肯走了.真迷人!"

聂赫留朵夫还想到,虽然没有尝够同她恋爱的欢乐,就此离开未免有点遗憾,但既然非走不可,那么索性让这种无法维持的关系一刀两断,未尝不是件好事.他还想到,应该送她一些钱,不是为了她,不是因为她可能需要钱,而是因为遇到这样的事,通常都是这么做的.既然他玩弄了她,要是不给她一些钱,人家会说他不是个正派人.于是他就给了她一笔钱,那数目,就他的身份和她的地位而言,他认为是相当丰厚的了.

临走那天,他吃过午饭,在门廊里等她.她一看见他,脸刷地红了.她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女仆屋里的门开着,便想走过去,但他把她拦住了.

"我来跟你告别."他手里揉着装有一百卢布钞票的信封,说."这是我......"

她猜到了是什么,皱起眉头,摇摇头,把他的手推开.

"不,你拿去."他喃喃地说,把信封塞在她的怀里.他象被火烫痛似的,皱起眉头,嘟哝着,跑回自己房里去.

随后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一阵,一想起刚才那一幕,他便浑身抽搐,甚至跳起来大声呻吟,好象肉体上感到痛楚似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是这样.申包克同家庭女教师有过这样的事,这是他亲口讲的.格里沙叔叔也有过这类事.父亲也干过这样的事.当时父亲住在乡下,同那个农家女人生了私生子米金卡.那孩子至今还活着.既然大家都这样做,那就是合情合理的."他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怎么也宽不了心.他一想起这事,良心就受到谴责.

在他的内心,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他的行为很卑鄙.恶劣.残酷.一想到这事,他不仅无权责备别人,而且不敢正眼对人,更不要说象原来那样自认为是个高尚.纯洁.慷慨的青年了.但他必须保持原来那种对自己的看法,才能满怀信心快快活活活下去.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遗忘它.他就这样办了.

他开始过新的生活:来到新的环境,遇见新的同事,投入新的战争.这种生活过得越久,那件事的印象就越淡薄,最后他真的把它完全忘记了.

只有一次,那是在战争结束以后,他希望看到卡秋莎,就绕道去了姑妈家,这才知道她已经离去了.他走后不久,她就离开姑妈家到外面去分娩,生了个孩子.两位姑妈听人家说,她完全堕落了.他心里很难受.按分娩时间推算,她生的孩子可能是他的,但也可能不是他的.两位姑妈都说她堕落了,因为她也象她母亲一样淫荡.姑妈们这种说法使他高兴,因为这似乎替他开脱了罪责.起初他还想找寻她和孩子,但后来,由于想到这事内心就感到太痛苦太羞耻,也就不再费力气去找寻,而且忘记了自己的罪孽,不再想到它了.

但是现在,这种意料不到的巧遇使他想起了一切,逼着他承认自己没有心肝,承认自己残酷卑鄙,良心上背着这样的罪孽,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过了十年.不过,要他真正承认这一点,还为时过早.目前他所考虑的只是这事不能让人家知道,她本人或者她的辩护人不要把这事和盘托出,弄得他当众出丑.

十九

聂赫留朵夫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从法庭走到陪审员议事室的.他坐在窗边,听着周围的谈话,不断地吸着烟.

那个快活的商人显然很赞赏商人斯梅里科夫寻欢作乐的方式.

"嘿,老兄,他过得真够痛快,纯粹是西伯利亚人的作风.他可真是有眼光,看中了这么个小妞儿!"

首席陪审员发表了一通议论,认为此案的关键在于鉴定.彼得.盖拉西莫维奇同那个犹太籍店员开着玩笑,因为一句什么话哈哈大笑起来.聂赫留朵夫对人家的问话,总是只回答一两个字.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别人不要来打搅他.

民事执行吏步履蹒跚地走来邀请陪审员回法庭,聂赫留朵夫感到胆寒心悸,仿佛不是他去审问别人,而是他被带去受审判.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是个坏蛋,没有脸正眼看人;但习惯成自然,他还是大模大样地登上台,紧挨着首席陪审员,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手里玩弄着夹鼻眼镜.

被告们已被带出去,这时又被押送回来.

法庭里新来了几个人,都是证人.聂赫留朵夫发现,玛丝洛娃几次三番盯着那个满身绸缎丝绒.珠光宝气的胖女人打量个不停.这个女人头戴饰有花结的高帽,胳膊露到肘部,挽着一个精致的手提包,坐在栏杆前第一排.聂赫留朵夫后来才知道,她是证人,是玛丝洛娃所在那个窑子的掌班.

开始审问证人,问他们的姓名.宗教信仰等等.然后庭长征求法官意见,要不要证人宣誓.接着那个老司祭又勉强拖着两条腿走了出来,又把绸法衣上的金十字架拉正,又那么镇定自若地带领证人和鉴定人宣誓,满心相信他正在干一件重大而有益的事.等到宣誓完毕,证人都被带了出去,只剩下妓院掌班基塔耶娃一人.法官问她关于本案知道些什么.基塔耶娃堆出一脸媚笑,每说一句话,戴着高帽的头就往下一缩,带着德国口音详详细细.有条不紊地讲着事情的经过.

先是那个熟悉的旅馆茶房西蒙到她的窑子里来,要替一位有钱的西伯利亚商人物色一个姑娘.她派柳波芙去.过了一会儿,柳波芙就带着那个商人一道回来了.

"那个买卖人已经有点醉意了."基塔耶娃笑嘻嘻地说,"到了我们那里还是喝,又请姑娘们喝;可是他身上的钱没有了,他就派这个柳波芙到他房间里去拿,他对她已经蛮有意思了."她瞟了一眼被告说.

聂赫留朵夫觉得玛丝洛娃听到这里似乎微微一笑.这种笑使他感到恶心.他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嫌恶,同时也带着几分怜悯.

"那么您对玛丝洛娃有什么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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