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1)

聂赫留朵夫忍不住说.从"同事"这两个词上特别感觉到玛斯连尼科夫对他有一种屈尊俯就的味道,表示他玛斯连尼科夫虽然担任着伤天害理的无耻职务,仍自以为是个要人.他自称是他的同事,即使不是有意奉承,至少也表示并未因自己地位显赫而目中无人.

五十九

有一种迷信流传很广,认为每一个人都有固定的本性:有的善良,有的凶恶;有的聪明,有的愚笨;有的热情,有的冷漠,等等.其实人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可以说,有些人善良的时候多于凶恶的时候,聪明的时候多于愚笨的时候,热情的时候多于冷漠的时候,或者恰恰相反.但要是我们说一个人善良或者聪明,说另一个人凶恶或者愚笨,那就不对了.可我们往往是这样区分人的.这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人好象一条河流,河水都一样,到处相同,但每一条河都是有的地方狭窄,水流湍急,有的地方宽阔,水流缓慢;有的地方河水清澈,有的地方河水浑浊;有的地方河水冰凉,有的地方河水温暖.人也是这样.每一个人都具有各种人性的胚胎,有时表现这一种人性,有时表现那一种人性.他常常变得面目全非,但其实还是他本人.有些人身上的则特别厉害.聂赫留朵夫就是这一类人.这种变化,出于生理原因,或者出于精神原因.聂赫留朵夫现在就处在这样的变化之中.

在法庭审判,在第一次探望卡秋莎以后,他体会到一种获得新生的庄严而欢乐的心情.如今这种心情已一去不返,代替它的则是最近一次会面后产生的恐惧甚至厌恶她的情绪.他决定不再抛弃她,如果她愿意的话,也决不会改变同她结婚的决心,然而现在这件事却使他感到异常痛苦和烦恼.

在走访玛斯连尼科夫后的第二天,他又坐车到监狱去看她.

典狱长仍然准许他同她会面,但既不在办公室,也不在律师办事室,而是在女监探望室里.典狱长虽然心地善良,但这次对待聂赫留朵夫的态度不如以往热情.聂赫留朵夫同玛斯连尼科夫的两次谈话显然产生了不良后果,上级指示典狱长对这个探监人要特别警惕.

典狱长说,"见面是可以的,只是有关钱的事,请您务必接受我的要求......至于阁下写信提出要把她调到医院里去,那是可以的,医生也同意了.只是她自己不同意,她说:'要我去给那些病鬼倒便壶,我才不干呢......’您瞧,公爵,她们这帮人就是这样的."他补充说.

聂赫留朵夫只要求让他进去探望,什么也没说.典狱长派一个看守带他去.聂赫留朵夫就跟着他走进一间空荡荡的女监探望室.

玛丝洛娃已经在那里.她从铁栅栏后面走出来,模样文静而羞怯.她走到聂赫留朵夫紧跟前,眼睛不看他,低声说:

"请您原谅我,德米特里.伊凡为奇,前天我的话......"

"可轮不到我来原谅您......"聂赫留朵夫想说,但没有说下去.

"不过您还是离开我的好."玛丝洛娃补充说,用可怕的目光斜睨了他一眼.聂赫留朵夫在她的眼睛里又看到了紧张而愤恨的神色.

"究竟为什么我得离开您呢?"

"就该这样."

"为什么就该这样?"

她又用自认为愤恨的目光瞅了瞅他.

"嗯,说实在的."她说."您还是离开我吧,我对您说的是实话.我受不了,您把您那套想法丢掉吧."她嘴唇哆嗦地说,接着沉默了一下."我这是实话.要不我宁可上吊."

聂赫留朵夫觉得,她这样拒绝,表示她不仅因为他加于她的屈辱而恨他,不能饶恕他,也夹杂着一种美好而重要的因素.她这样心平气和地再次拒绝他,立刻消除了聂赫留朵夫心里的种种疑虑,他恢复了原先那种严肃.庄重和爱怜的心情.

"卡秋莎,我原先怎么说,现在还是怎么说."他特别认真地说."我求你同我结婚.要是你现在不愿意,那么,我继续跟着你,你被发送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那是您的事.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她说,嘴唇又哆嗦起来.

聂赫留朵夫觉得说不下去了,也不作声.

"我现在先到乡下去一下,然后上彼得堡."他终于镇定下来说."我将为您的事......为我们的事去奔走.上帝保佑,他们会撤销原判的."

"不撤销也没有关系.我就算不为这事,也该为别的事受这个罪......"玛丝洛娃说,他看见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那么,您看到明肖夫了吗?"她突然问,以此来掩盖自己的激动."他们没有犯罪,是吗?"

"我想是的."

"那个老太婆可好了."她说.

聂赫留朵夫把从明肖夫那儿打听到的情况都告诉了她.他问她还需要什么,她回答说什么也不需要.

他们又沉默了.

"哦,至于医院的事."她突然用那斜睨的眼睛瞅了他一眼,说,"要是您要我去,那我就去.酒我也不再喝了......"

聂赫留朵夫默默地瞧了瞧她在微笑的眼睛.

"那很好."他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说完就同她告别了.

"是啊,是啊,她简直换了一个人了."聂赫留朵夫想.他消除了原来的种种疑虑,产生了一种崭新的感觉,那就是相信爱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

玛丝洛娃同聂赫留朵夫见面以后,回到臭气熏天的牢房里,脱下囚袍,两手扶住膝盖,坐到铺板上.牢房里只有几个人:原籍弗拉基米尔省.带着婴儿的患痨病女人,明肖夫的老母亲,以及道口工和她的两个孩子.诵经士的女儿昨天诊断有精神病,被送进了医院.其余的女人都洗衣服去了.老太婆躺在铺上睡觉;牢房门开着,几个孩子都在走廊里玩.弗拉基米尔省女人手里抱着孩子,道口工拿着一只袜子,一面手指灵敏地不断编织着,走到玛丝洛娃跟前.

"嗯,怎么样,见到了?"她们问.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坐在高高的铺上,晃动着两条够不到地的腿.

"你哭什么呀?"道口工说."千万别灰心.哎,卡秋莎!说吧!"她两手灵巧地编织着,说.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

"她们都洗衣服去了.据说,今天来了一大批捐献物品.送来的东西可多了."弗拉基米尔省女人说.

"菲纳什卡!"道口工对着门外叫道."这淘气鬼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她说着抽出一根针,把它插在线团和袜子里,来到走廊里.

这时候,走廊里传来一片脚步声和女人说话声.住在这里的女犯都光脚穿着棉鞋,走进牢房,人人手里拿着一个或两个白面包.费多霞马上走到玛丝洛娃跟前.

"怎么样,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费多霞,她那双明亮的浅蓝色眼睛亲切地瞧着玛丝洛娃,问"瞧,这是给我们当点心吃的."说着她把白面包放到架子上.

"怎么,是不是他变卦了,不想同你结婚了?"柯拉勃列娃问.

"不,他没有变卦,是我不愿意."玛丝洛娃说,"我就这样对他说了."

"瞧你这个傻瓜!"柯拉勃列娃声音沙哑地说.

"是啊,既然不能住在一起,结婚还有什么意思呢?"费多霞说.

"那你的丈夫不是要跟你一块儿走吗?"道口工说.

"那有什么,我们是正式夫妻嘛."费多霞说."可他们,不能住在一起,那又何必结婚呢?"

"你自己才是傻瓜!'何必结婚?’要是他娶了她,就会让她过富日子了."

"他说:'不论你被送到哪里,我都跟你到哪里.’"玛丝洛娃说:"他去就去,不去就不去.我可不求他.现在他到彼得堡去了.那边的大臣全是他的亲戚."她继续说,"不过我还是不需要他."

"这个当然!"柯拉勃列娃忽然赞同说,一面理着她的袋子,显然在想别的事."咱们来点儿酒怎么样?"

"我不喝了."玛丝洛娃回答."你们喝吧."

第 二 部

玛丝洛娃的案子过两星期后可能由枢密院审理.这以前,聂赫留朵夫打算先上彼得堡,万一在枢密院败诉,那就听从写状子律师的主意,去告御状.律师认为,这次上诉可能毫无结果,必须有所准备,因为上诉理由不够充足.这样,玛丝洛娃就可能随同一批苦役犯在六月初出发.聂赫留朵夫既已决定跟随玛丝洛娃去西伯利亚,在出发以前需要做好准备,现在要先下乡一次,把那里的事情安排妥当.

聂赫留朵夫首先乘火车到最近的库兹明斯科耶去,在那里他拥有一大片黑土的地产,是他收入的主要来源.在那里他度过童年和少年,成年后又去过两次.其中一次他奉母命把德籍管家带到那里,同他一起检查农庄经营情况.因此他早就熟悉地产的位置,熟悉农民同帐房的关系,即农民同地主的关系.农民同地主的关系,说得客气些,是农民完全依赖帐房,说得直率些,是农民受帐房奴役.这不是一八六一年废止的那种明目张胆的奴役,也就是一些人受一个主人的奴役,而是一切无地或少地的农民受大地主们的共同奴役,有时还受到生活在农民中间的某些人的奴役.这一点聂赫留朵夫知道,也不可能不知道,因为农庄经营就是以这种奴役为基础,而他又亲自过问过这种经营方式.不过,聂赫留朵夫不仅知道这一点,还知道这种经营方式是不公平的,残酷无情的.早在学生时代,他就信奉亨利.乔治的学说并且热心加以宣扬.当时他就知道这个问题.根据这个学说,他把父亲留给他的土地分赠给农民,且认为今天拥有土地同五十年前拥有农奴一样都是罪孽.不错,他在军队生活,养成了每年挥霍近两万卢布的习惯.复员回来后,原先信奉的学说,已对他的生活不再有约束力并被抛置脑后.他不再思考他对财产应抱什么态度,母亲给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而且竭力回避这些问题.不过,母亲去世后,他继承了遗产,并开始管理财产,也就是管理土地,这些事又使他想到土地私有制的问题.要在一个月以前,聂赫留朵夫会安慰自己说,改变现行制度,他无能为力,庄园也不是他在管理.这样,他生活在远离庄园的地方,收取从那里汇来的钱,多少还能心安理得.但现在他已毅然作出决定,虽然他不久就将去西伯利亚,并且为了处理监狱里的各种麻烦问题,都需要花钱.但他却不能再维持现状,一定要加以改变,宁可自己吃亏.因此他决定自己不再经营土地,而是以低廉的租金出租给农民,使他们完全不必依赖地主.聂赫留朵夫反复拿地主同农奴主的地位进行比较,觉得地主不雇工种地而把土地租给农民,无异于农奴主把农民的徭役制改为代役租制.这样虽并不解决实际问题,但向解决问题迈出了一步,也就是压迫从较粗暴的形式过渡到不太粗暴的形式.他就打算这样做.

聂赫留朵夫在到达库兹明斯科耶已中午时分.他在生活上力求简朴,事先没有打电报回家,而在火车站雇了一辆双驾四轮马车.车夫是个身穿黄土布长外套小伙子,腰身细长,腰身以下打褶裥的地方束着一根皮带.他同其它马车夫一样的习惯侧坐在驾驶座上,并喜欢同车上的老爷攀谈.他们这样一攀谈,那匹衰老而又瘸腿的白色辕马和害气肿病的瘦骖马就可以一步一步慢慢走,那是它们求之不得的.

车夫不知道车上坐的就是庄园主人,同他讲起库兹明斯科耶的那个管家.聂赫留朵夫有意不告诉他.

"好一个阔气的德国佬."这个在城里住过.读过小说的马车夫说.他坐在驭座上,侧身对着车上的乘客,忽而拿着长鞭的柄,忽而握着长鞭的梢,显然想说些文雅的话来炫耀他的知识,"他买了一辆配三匹草黄大马的大马车,带着太太一起兜风,嘿,好不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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