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 / 1)

他说完继续埋头看文件.

玛丝洛娃又象从前那样穿着白上衣,围着白裙子,头上包一块白头巾.她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看见他脸色冰冷,气愤,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垂下眼睛一只手揉着上衣底边.她的窘态使聂赫留朵夫相信医院看门人的话是真的.

聂赫留朵夫很想象上次那样对待她,但他已不能象上次那样主动同她握手.此刻他对她反感极了.

"我给您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他声音呆板地说,眼睛并不看她,也不向她伸出手,"上诉被枢密院驳回了."

"我早就料到了."她音调古怪地说,仿佛在喘气.

要是从前,聂赫留朵夫准会问她怎么会料到的,但此刻他仅是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

但这不仅没有使他心软,反而使他更加恼火.

典狱长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尽管聂赫留朵夫此刻对玛丝洛娃十分反感,但他还是觉得应该为这事向她表示遗憾.

"您不要灰心."他说,"向皇上递的状子可能有结果.我希望......"

"我不是在想这件事......"她泪汪汪的眼睛凄苦地斜睨着他,说.

"那您在想什么?"

"您去过医院了,他们大概向您谈到过我了......"

"哦,那是您的事."聂赫留朵夫皱紧眉头,冷冷地说.

他自尊心受到触犯而产生的强烈反感原来已平息了,此刻她一提起医院,这种反感就变得更强烈了."象这样一个有财有势的人,上流社会随便哪个姑娘都会觉得嫁给他就是幸福,他却情愿去做这样一个女人的丈夫,而她偏偏又迫不及待地去跟一个医士调情."他恼怒地瞧着她,心里想.

"喏,您就在这状子上签个字."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把信封里的状子放在桌上.她用头巾角擦去眼泪,在桌旁坐下来,问他写在哪里,写什么.

他指点着她写什么,写在哪里.她坐在桌子旁边,左手理着右手的袖子.他站在她后面,默默地俯视着她那伏在桌上.不时因为忍住呜咽而颤动的弓起的脊背.在他的心里,善与恶,受屈辱的自尊心,对这个受苦女人的怜悯,斗争得很激烈.结果后者占了上风.

他记不起哪种感情首先产生的:是先从心底里怜悯她呢,还是先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罪孽,自己的卑劣行径-他现在也正为这种事责怪她.总之,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罪,同时又很怜悯她.

她签上字,把沾了墨水的手指在裙子上擦擦,然后站起来,对他瞧了一眼.

"不管结果怎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的决心绝不动摇."聂赫留朵夫说.

他一想到他原谅了她,他对她就越发怜悯,越发疼爱.他很想安慰安慰她.

"我怎么说,就怎么做.不论他们把您发配到哪里,我定会跟着您."

"这可用不着."她慌忙打断他的话,脸色顿时开朗起来.

"您想想,您路上还需要什么."

"好象不需要什么了.谢谢您."

典狱长走到他们跟前.聂赫留朵夫不等他开口,就同玛丝洛娃告辞,走出监狱.他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而平静的心情,觉得一切人都很可爱.不论玛丝洛娃的行为怎样,他对她的爱都不会改变.这种想法使他高兴,使他的精神升华到空前的高度.让她去同医士调情吧,那是她的事.他聂赫留朵夫爱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为了上帝.

不过,聂赫留朵夫信以为真的即玛丝洛娃同医士调情而被逐出医院,其实是这么一回事:玛丝洛娃有一次奉女医士派遣,到走廊尽头药房里去取草药,在那里碰到那个满脸粉刺的高个子医士乌斯基诺夫.乌斯基诺夫一直跟她纠缠不休,她很讨厌他.这一次玛丝洛娃为了摆脱他,把他使劲推了一把,使他撞在药架上,有两个药瓶从架上掉下来,砸碎了.

这时候,主任医师正好从走廊上经过,听见砸碎瓶子的声音,又看见玛丝洛娃脸面红耳赤跑出来,就生气地对她嚷道:

"喂,小娘们,你要是在这里跟人家搞鬼,就请你开路.这是怎么回事?"他转过身去,从眼镜架上严厉地瞧着医士,说.

医士为自己辩白时陪着笑脸.主任医师没有听完他的话,抬起头来,透过眼镜对他瞧瞧,就到病房里去了.当天他就要典狱长另派一个稳重些的女助手来接替玛丝洛娃.所谓玛丝洛娃同医士调情,就是这么一回事.玛丝洛娃因同男人调情的罪名被逐出医院,这使她感到特别难堪,因为她早已讨厌跟男人发生什么关系,自从她同聂赫留朵夫重逢以后,就更加憎恶这种事.所有的男人,包括满脸粉刺的医士在内,根据她过去的身分和现在的处境,都认为有权侮辱她,却竟然遭到她的拒绝,都不禁感到惊奇.她却觉得极其委屈,不由得为自己的身世暗自流泪.这会儿,她从牢房里出来同聂赫留朵夫见面,猜想他一定已听到她的新罪名,想为自己辩白一番,说这事是冤枉的.但觉得他不会相信,只会更加怀疑,于是哽住喉咙,说不下去.

尽管玛丝洛娃仍然认为并竭力要让自己相信,正象第二次见面时她对他说的那样,她没有原谅他,她恨他.但其实她早已重新爱着他了,而且爱得那么深,凡是他要她做的,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去做.她戒了烟酒,不再卖弄风情,还到医院里做杂务工.她所以这样做,只因为这是他的愿望.每次他提出要同她结婚,她总是断然拒绝,不肯接受这样的牺牲.这固然是由于她有一次高傲地对他说过这话,不愿再改口,但主要却是由于她知道,同她结婚,他会遭到不幸.她下定决心不接受他的牺牲.而一想到他瞧不起她,认为她还是原来那种人,而没有看到她精神上的变化,她又觉得十分委屈.他现在可能认为她在医院里做了什么丑事.这个念头比她听到最后判决服苦役的消息还要使她伤心.

三十

玛丝洛娃可能随第一批犯人遣送出去,因此聂赫留朵夫积极做着动身前的准备.但要做的事太多,他觉得无论有多少时间都来不及.他现在的情况同以前正好相反.以前他要想出些事来做,而且永远只是为了一个人,为了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聂赫留朵夫.不过,尽管生活里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他本人,那些事情本身却都很乏味.现在的事情都是为了别人,不是为了他聂赫留朵夫,但这些事情却是有意义的,很吸引人,而且多得数不清.

不仅如此,以前别人为聂赫留朵夫办事总使他感到烦恼和不满;如今为别人做事却使他心情十分愉快.

聂赫留朵夫现在要做的事可分三类.他把事情这样凭他的古板作风分了类,并且据此把有关文件分别放在三个文件夹里.第一类事是为了玛丝洛娃和对她的帮助.这方面主要就是为告御状奔走,争取支持,以及为西伯利亚之行做好准备.第二类事是处理地产.在巴诺沃,农民已得到土地,由他们缴付地租,作为农民的公益金.但为了使这件事在法律上生效,他必须立下契约和遗嘱,并且在上面签字.在库兹明斯科耶,事情象他生前安排的一样,就是他得收地租,得规定交租期限,并且确定从这笔钱中提取多少作为生活费,留下多少给农民做福利.他还不知道西伯利亚之行需要花多少钱,因此这笔收入他还不敢全部放弃,只是把它减去了一半.第三类事是帮助囚犯们,并且求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起初,他遇到向他求助的犯人,总是立刻为他们奔走,竭力减轻他们的痛苦;但后来求助的人实在太多,他无法一一帮助他们,这样他就情不自禁地承担起第四类事来.这一类事他近来最感兴趣.第四类事就是要解答这样一个问题:所谓刑事法庭这种奇怪的机关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什么必要存在?是怎么产生的?有了这种机关,也就产生了他同部分囚徒相识的监狱,即从彼得保罗要塞起到萨哈林岛止的种种监狱,而成千上万的人由于有了这么一部莫名其妙的刑法正在那里受尽苦难.

聂赫留朵夫通过他同囚徒的私人关系,通过他同律师.监狱牧师和典狱长的谈话,以及对被监禁人的经历了解,他把囚徒,也就是所谓罪犯,归纳为五种人.第一种是完全无罪的,是法庭错判的受害者.例如被诬告的纵火犯明肖夫,又如玛丝洛娃和其他人.这种人不很多,据神父估计,大约占百分之七,但他们的遭遇尤其引人同情.第二种人是在狂怒.嫉妒.酗酒等特殊情况下做了什么事而被判刑的.那些审判他们的人,要是处在同样情况下,多半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这种人,据聂赫留朵夫估计,大概超过全体罪犯的半数.第三种人受惩罚是由于他们做了自认为极其平常甚至良好的事,但他们的行为,按照那些和他们持有不同观点的制定法律的人看来,就是犯罪.属于这一种的有贩卖私酒的,有走私的,有在地主和公家大树林里割草打柴的.还有盗窃成性的山民.不信教的和打劫教堂的也属于这一种.第四种人成为罪犯,只是因为他们的品德高于社会上的一般人.这些人包括教派信徒,为争取独立而造反的波兰人和契尔克斯人,也包括为反抗政府而被判刑的各种政治犯-社会主义者和罢工工人.这种人是社会上的优秀分子,据聂赫留朵夫估计,他们所占的百分比很大.

最后,第五种是这样一些人,社会对他们所犯的罪要比他们对社会所犯的罪重得多.社会把他们抛弃,他们经常受到压迫和诱惑,以致头脑愚钝,就象那个偷旧地毯的小伙子和聂赫留朵夫在监狱内外看到的几百名罪犯那样.他们不断受到生活的压力,以致做出那些所谓犯罪的行为来.据聂赫留朵夫观察,有好多盗贼和凶手就属于这一种.近来他同其中的一部分人有过接触.至于那些道德败坏.腐化堕落的,聂赫留朵夫通过深入了解,认为也可归到这一种.然而犯罪学新派却把他们称为"犯罪型",认为社会上存在这种人,就是刑法和惩罚必不可少的主要证据.照聂赫留朵夫看来,社会对这些人所犯的罪,其实远远超过他们对社会所犯的罪,不过,社会不是对他们本人犯了罪,而是以前对他们的父母和祖先犯了罪.

吸引聂赫留朵夫的注意的是这些人中的惯窃奥霍京.奥霍京是妓女的私生子,从小在夜店里长大,活到三十岁也没有见过一个道德比警察更高尚的人.他从少年时代起就在盗贼群中厮混,却有天赋的滑稽的才能,招人喜爱.他要求聂赫留朵夫帮忙,同时却又嘲笑自己,嘲笑法官,嘲笑监狱,嘲笑一切法律-不但嘲笑刑法,而且嘲笑神的律法.另一个是相貌英俊的费多罗夫,他带领一伙匪徒劫掠一个年老的官吏,并把他打死.费多罗夫出身农民,他父亲的房屋被别人非法霸占,他自己后来当了兵,在军队里因为爱上军官的情妇而吃尽了苦头.他天生活泼热情,到处寻欢作乐.在他的心目中,天下没有一个人会克制欲望,及时享乐.他也从来不知道,人生在世除了享乐还有其他目标.聂赫留朵夫看得很清楚,这两个人都禀赋优异,只是缺少教养,以致畸形发展,犹如植物无人照管就会疯长,长成畸形一样.他还见过一个流浪汉和一个女人,他们麻木迟钝.表面残酷,使人望而生畏,但他怎么也看不出他们就是意大利犯罪学派所谓的"犯罪型".他只觉得他讨厌他们,就象他讨厌监狱外面那些穿礼服.佩肩章的男人和全身饰满花边的女人一样.

为什么上述形形色色的人都在坐牢,而另一些与他们一样的人却自由自在,还可以对他们进行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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