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1)

’-他心里大概在这么说吧."聂赫留朵夫冷眼旁观着这一幕,暗自想道.不过,菲利浦,这个美男子和大力士,立刻掩藏住不耐烦的态度,沉住气,按照这位精疲力尽.虚弱不堪而又矫揉造作的沙斐雅公爵夫人的话做去.

"达尔文学说自然有部分道理."柯洛索夫说,伸开手脚懒洋洋地靠在矮沙发上,同时睡眼惺松地瞧着沙斐雅公爵夫人,"但他有点过头了.对了."

"那么您相信遗传吗?"沙斐雅公爵夫人问聂赫留朵夫,对他的沉默感到难受.

"遗传?"聂赫留朵夫反问道."不,不信."他嘴里这样说,头脑里不知怎的却充满了各种古怪的形象.他想象大力士和美男子菲利浦赤身露体,旁边则是一丝不挂的柯洛索夫,肚子象个西瓜,脑袋光秃,两条没有肌肉的手臂好象两根枯藤.他还模模糊糊地想象着,沙斐雅公爵夫人用绸缎和丝绒裹着的肩膀其实是个什么样子,不过这种想象太可怕了,他连忙把驱除它.

沙斐雅公爵夫人却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米西可在等您了."她说."您到她那里去吧,她要给您弹舒曼的新作呢......挺有意思."

"她根本不想弹什么琴.她这都是有意撒谎."聂赫留朵夫暗想,站起身来,握了握沙斐雅公爵夫人戴满戒指的枯瘦的手.

卡吉琳娜在客厅里迎接他,立刻就同他谈了起来.

"我看得出来,陪审员的职务可把您累坏了."她照例用法语说.

"哦,对不起,我今天情绪不好,可我也没有权利使别人不好受."聂赫留朵夫说.

"您为什么情绪不好哇?"

"我不愿意说,请您原谅."他一面说,一面找他的帽子.

"您该记得,您曾经说过做人要永远说实话,而且您还给我们讲过一些极其可怕的事.为什么您今天就不愿意说呢?你还记得吗,米西?"卡吉琳娜对走近来的米西说.

"因为当时只是开开玩笑."聂赫留朵夫严肃地回答."开开玩笑是可以的.可是在实际生活里我们太糟糕了,我是说,我太糟糕了,至少我无法说实话."

"您不用打岔,最好还是说说,我们糟在什么地方."卡吉琳娜说.她抓住聂赫留朵夫的语病,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是那么严肃.

"再没有比承认自己情绪不好更糟的事了."米西说."我就从来不承认,因此情绪总是很好.走,到我那儿去吧.让我们来努力驱散你的不佳情绪."

聂赫留朵夫觉得他好象一匹被人抚摩着而要它戴上笼头.套上车子的马.今天他特别不高兴拉车.他抱歉说他得回家去,就向大家告辞.米西比平时更长久地握住他的手.

"您要记住,凡是对您重要的事,对您的朋友也同样重要."她说."明天您来吗?"

"多半不来."聂赫留朵夫说着感到害臊,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自己害臊还是为她害臊.他涨红了脸,匆匆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可很感兴趣呢."等聂赫留朵夫一走,卡吉琳娜说."我一定要弄个明白.准是一件有关体面的事,我们的米哈伊尔怄气了."

"恐怕是件不体面的桃色案件吧."米西原想这样说,但是没有出口,她痴痴地瞪着前方,那阴沉的神色同刚才望着他时完全不同.不过,即使对卡吉琳娜她也没有把这句酸溜溜的俏皮话说出来,而只是说:

"我们人人都有开心的日子,也有不开心的日子."

"难道连这个人都要欺骗我吗?"米西暗自想."事到如今他还要这样,未免太不象话了."

要是叫米西解释一下她所谓的"事到如今"是什么意思,她准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不过她无疑确信,他不仅使她心里存着希望,而且简直已经答应她了.倒不是说他已经明确对她说过,而是通过眼神.微笑.暗示和默许表明了这一点.她始终认为他是属于她的,要是失掉他,那她真会太难堪了.

二十八

"又可耻又可憎,又可憎又可耻."聂赫留朵夫沿着熟悉的街道步行回家,一路上反复骂着.刚才他同米西谈话时的沉重心情到现在始终没有消除.他觉得,表面上看来-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他对她并没有什么过错:他从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对自己有约束力的话,也没有向她求过婚,但他觉得实际上他已经同她联系在一起,已经应许过她了.然而今天他从心里感到,他无法同她结婚."又可耻又可憎,又可憎又可耻."他反复对自己说,不仅指他同米西的关系,而且指所有的事."一切都是又可憎又可耻."他走到自己家的大门口,又暗自说了一遍.

"晚饭我不吃了."他对跟着他走进餐厅(餐厅里已经准备好餐具和茶了)的侍仆柯尔尼答应着,"你去吧."

"是."柯尔尼说,但没有走,却动手收拾桌上的东西.聂赫留朵夫瞧着柯尔尼,觉得他很讨厌.他希望谁也别来打扰他,让他安静一下,可是大家似乎都有意跟他作对,偏偏缠住他不放.等到柯尔尼拿着餐具走掉,聂赫留朵夫刚要走到茶炊旁去斟茶,忽然听见阿格拉芬娜的脚步声.他慌忙走到客厅里,随手关上门,免得同她见面.这个做客厅的房间就是三个月前他母亲去世的地方.这会儿,他走进这个灯光明亮的房间,看到那两盏装有反光镜的灯,一盏照着他父亲的画像,另一盏照着他母亲的画像,不自觉想起了他同母亲最后一段时间的关系.他觉得这关系是不自然的,令人憎恶的.这也是又可耻又可憎.他想到,在她害病的后期他简直巴不得她死掉.他对自己说,他这是希望她早日摆脱痛苦,其实是希望自己早日摆脱她,免得看见她那副痛苦的模样.

他存心唤起自己对她的美好回忆,就瞧了瞧她的画像,那是花五千卢布请一位名家画成的.她穿着黑丝绒连衣裙,袒露着胸部.画家显然有意要充分描绘高耸的胸部.双乳之间的肌肤和美丽迷人的肩膀和脖子.这可实在是又可耻又可憎.把他的母亲画成半裸美女,这就带有令人难堪和亵渎的味道.尤其令人难堪的是,三个月前这女人就躺在这个房间里,她当时已干瘪得象一具木乃伊,还散发出一股极难闻的味道.这股味道不仅充溢这个房间,而且弥漫在整所房子里,怎么也无法消除.他仿佛觉得那股味道至今还闻得到.于是他想起,在她临终前一天,她用她那枯瘦发黑的手抓住他强壮白净的手,同时盯住他的眼睛说:"米哈伊尔,我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不要责怪我."说着她那双痛苦得失去光辉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多么可憎!"他望了望那长着象大理石一般美丽的肩膀和胳膊.露出得意扬扬的笑容的半裸美女,又一次自言自语.画像上袒露的胸部使他想起了另一个年轻得多的女人,几天前他看到她也这样裸露着胸部和肩膀.那个女人就是米西.那天晚上她找了一个借口把他叫去,为的是让他看看她去赴舞会时穿上舞会服装的模样.他有点儿反感地想到她那白嫩的肩膀和胳膊.此外还有她那个粗鲁好色的父亲,他可耻的经历和残忍的行为,以及声名狼籍的爱说俏皮话的母亲.这一切都很可憎,同时也很可耻.真是又可耻又可憎,又可憎又可耻.

"不行,不行,必须摆脱......必须摆脱同柯察金一家人和玛丽雅的虚伪关系,抛弃遗产,抛弃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对,到国外去自由自在地生活,到罗马去,去学绘画......"他怀疑自己有这种才能."哦,那也没关系,只要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就行.先到君士坦丁堡,再到罗马,但必须赶快辞去陪审员职务.还得同律师商量好这个案子."

于是他的头脑里突然浮起了那个女犯的异常真切的影子,出现了她那双斜睨的乌黑眼睛.在被告最后陈述时,她哭得多么伤心!他匆匆把吸完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灭,另外点上一支,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于是,他同她一起度过的景象一幕又一幕地呈现在眼前.他想起他同她最后一次的相逢,想起当时支配他的兽性的欲望,以及欲望满足后的颓丧情绪.他想起了雪白的连衣裙和浅蓝色的腰带,想起了那次晨祷."唉,我爱她,在那天夜里我对她确实怀着美好而纯洁的爱情,其实在这以前我已经爱上她了,还在我第一次住到姑妈家里,写我的论文时就深深地爱上她了!"于是他想起了当年他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浑身焕发着朝气,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想到这里他感到伤心极了.

当时的他和现在的他,实在相差太远了.这个差距,比起教堂里的卡秋莎和那个陪商人酗酒在今天上午受审的妓女之间的差别,如果不是更大,至少也一样大.当年他生气蓬勃,自由自在,前途未可限量;如今他却觉得自己落在愚蠢.空虚.苟安.平庸的生活罗网里,看不到任何出路,甚至不想摆脱这样的束缚.他想起当年他以性格直爽自豪,立誓要永远说实话,并且恪守这个准则;可如今他完全掉进虚伪的泥淖里,掉进那种被他周围一切人认为真理的虚伪透顶的泥淖里.至少他在这样的虚伪的泥淖里看不到任何出路.他深陷在里面,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甚至还洋洋自得.

怎样解决跟玛丽雅的关系,解决跟她丈夫的关系,使自己看到他和他孩子们的眼睛不至于害臊?怎样才能诚实地了结同米西的关系?他一面认为土地私有制不合理,一面又继承母亲遗下的领地,这个矛盾该怎样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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