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1 / 1)

不会迷路吧?"

"找得着,找得着."

"过了教堂,从那座两层楼房算起,右边第二家就是.喏,给您根拐棍."他说着,把随身带着的那根一人多高的棍子交给聂赫留朵夫.然后他踩着咕唧咕唧作响的大皮靴,跟那些女人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半边门再次哗啦作响,队长请聂赫留朵夫跟他一起去见押解官时,从迷雾里还传来那小伙子的说话声,中间夹杂着女人的说笑声.

这个旅站也跟西伯利亚沿途所有的旅站一样,有一个用尖头圆木桩围起来的院子,院子里有三座住人的平房.最大的一座装有铁窗,住着犯人.另一座住着押解兵.再有一座住着军官,还设有办公室.这三座房子此时灯火通明,照例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里面一定很漂亮很舒适.特别是在这个旅站,每座房子入口处都点着灯,围墙四周另有五六盏灯,把院子照得通明.一个军士领着聂赫留朵夫走过一块木板,来到那座最小的房子门口.他登上三级台阶,让聂赫留朵夫走在前面,进入点着一盏小灯.弥漫着煤烟味的前室.火炉旁有个穿粗布衬衫.黑色长裤.系领带的士兵,一只脚穿着长统黄皮靴,弯着腰,正拿着另一只靴统给茶炊扇风.他一看见聂赫留朵夫,就立刻丢下茶炊,帮聂赫留朵夫脱下皮衣,然后走进里屋.

"他来了,长官."士兵小声说.

"哦,叫他进来!"传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

"您从这门进去吧."那士兵说着继续烧茶炊.

在点着一盏吊灯的第二个房间里,有一个脸色通红.留着很长淡黄色小胡子的军官,身穿紧裹宽阔胸膛和肩膀的奥地利式上装,坐在桌旁.桌上铺着桌布,放着吃剩的饭菜和两个酒瓶.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除了烟草味,还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劣等香水的气味.押解官看见聂赫留朵夫,欠了欠身,又象嘲讽又象疑惑地盯住他.

"您有什么事?"他问,不等对方答话,就对着门口嚷道:"别尔诺夫!茶炊什么时候烧好哇?"

"立刻就好."

"我马上给你点颜色瞧瞧,好叫你记住!"押解官对他白了一眼,凶狠地骂道.

"来了!"士兵嘴里叫着,端着茶炊走进来.

聂赫留朵夫等士兵把茶放好(军官睁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恶狠狠地盯住这个士兵,仿佛要看准一个地方,动手打他).等茶炊放好,押解官就开始煮茶.接着从旅行食品箱里拿出一个盛白兰地的方玻璃瓶和一些夹心饼干.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转身对聂赫留朵夫慢条斯理地说:

"那么我能为您效点什么劳哇?"

"我要求探望一个女犯人."聂赫留朵夫平静地说,没有坐下来.

"是政治犯吗?法律规定,禁止探望."押解官说.

"这个女人不是政治犯."聂赫留朵夫说.

"您请坐."押解官说.

聂赫留朵夫坐下来.

"她不是政治犯."他又说了一遍,"但经我提出要求,最高长官批准让她同政治犯一起走......"

"啊,我知道了."押解官打断他的话说."就是那个黑头发的小娘们吧?好哇,可以.您抽烟吗?"

他把一盒香烟推到聂赫留朵夫面前,小心地倒了两杯茶,把一杯送到聂赫留朵夫面前.

"请."他说.

"谢谢您.我想见一见......"

"夜很长,您有的是工夫.我派人去把她给您叫来就是了."

"能不能不叫她出来,让我到他们那里去一趟呢?"

"到政治犯那儿去吗?这是违法的."

"我去过好几次了.要是您怕我把什么东西带给政治犯,那我通过她也可以转交."

"哦,不,她要被搜身的."押解官说,露出不愉快的笑容.

"哦,那你们可以先把我搜一搜."

"哦,不搜也行."押解官说,拿起一个开了塞子的酒瓶,送到聂赫留朵夫的茶杯旁."加一点好不好?哦,随便.一个人住在西伯利亚这种鬼地方,能见到一个有教养的人,真是太高兴了.老实说,干我们这一行,真是再伤心也没有了.一个人过惯另种生活,来到这地方,苦透了.您要知道,人家一提到干我们这一行的,当押解官,总认为都是些没有教养的大老粗,可就是不想想,我们生下来干别的事也完全可以."

押解官通红的脸.他的香水味.他的戒指,特别是他那难听的干笑声,都使聂赫留朵夫很反感.不过,聂赫留朵夫今天也象整个旅行期间那样,抱着严肃谨慎的态度.他对任何人都不怠慢,也不蔑视,同谁说话都"一本正经",这是他给自己规定的态度.他听了押解官这番话,以为他很同情受他管辖的那些人的苦难,因此心情沉重.聂赫留朵夫就严肃地对他说:

"我想,您做这种工作,可以设法减轻人家的痛苦,这样您就会比较心安了."他说.

"他们有什么痛苦?他们本来就是这号人嘛."

"他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聂赫留朵夫说."还不跟大家一样都是人.其中还有无辜的呢."

"当然,什么样的人都有.当然,他们也很可怜.别的押解官丝毫都不肯马虎,可我呢,总是尽可能减轻他们的痛苦.总是可怜他们.再来点茶吗?您喝吧."他说着又给他倒茶."您要见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人?"他问.

"她是个不幸的女人,落到一家妓院里,在那儿遭到诬告,说她毒死了人,其实她是个很好的女人."聂赫留朵夫说.

押解官摇摇头.

"是啊,这种事情是经常有的.我可以告诉您,喀山就有过这样的一个女人,名字叫爱玛.她原是个匈牙利人,生有一双地地道道的波斯眼睛."他继续说,一想到这事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风度好极了,简直象个伯爵夫人......"

聂赫留朵夫打断押解官的话,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我想,既然他们现在归您管,您完全可以减轻他们的痛苦.您如果能这样做,我相信您会感到快乐的."聂赫留朵夫说,尽量把话说得清楚些,就象同外国人或者孩子说话那样.

押解官的眼睛闪闪发亮,瞧着聂赫留朵夫,显然迫不及待地巴望他把话说完,好继续讲那生有一双波斯眼睛的匈牙利女人.她的形象显然生动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把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了.

"是的,这话说得很对,确实是这样的."他说."我也很可怜他们.不过我还想跟您谈谈那个爱玛.您想她干出什么事来了......"

"我对这事不感兴趣."聂赫留朵夫说,"不瞒您说,我以前也是另外一种人,可如今我痛恨这种对待女人的态度."

押解官吃惊地瞧着聂赫留朵夫.

"那么,再给您来点茶吗?"他说.

"不,谢谢."

"别尔诺夫!"押解官大声叫道,"把这位先生带到瓦库洛夫那儿去,对他说,让这位先生到政治犯房间里,可以让他待到点名."

聂赫留朵夫由传令兵护送着,又来到路灯昏黄的黑暗院子里.

"上哪儿去?"一个押解兵迎面走来,问护送聂赫留朵夫的传令兵说.

"到隔离室去,第五号."

"这里过不去,锁上了,得穿过那门廊."

"怎么锁上了?"

"队长锁上的,他自己到村子里去了."

"哦,那么往这儿走."

传令兵领聂赫留朵夫往另一个门廊走去,沿着铺木板的路,来到另一个门口.还在院子里就听见嘈杂的说话声和人们活动的声音,好象一群将要离窝的蜜蜂.聂赫留朵夫走进去,推开门,喧闹声就更响了.听得出有叫嚷.有谩骂和哄笑.还听见哐啷啷的镣铐声.空中弥漫着熟悉的粪便和煤焦油的恶臭.

镣铐的哐啷声和刺鼻的恶臭,这两样东西合在一起,总是使聂赫留朵夫感到难受,精神上感到恶心,又渐渐变成生理上的恶心.这两样东西混合在一起,相互助长,确实使人觉得特别难以忍受.

旅站门廊里放着一个臭烘烘的大木桶,就是"便桶".聂赫留朵夫踏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便桶边上.她的面前站着一个剃阴阳头的男人,头上歪戴着一这人在原始森林里杀死了他的同伴,吃了他的肉.流浪汉一个肩膀上披着湿囚袍,站在过道里,嘲弄而大胆地瞧着聂赫留朵夫,没有给他让路.聂赫留朵夫就从他身旁绕过去.

尽管聂赫留朵夫对这种景象十分熟悉,尽管在过去三个月中,他常常看到这四百名刑事犯处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大热天,他们在灰砂飞扬的大道上拖着脚镣行进,或者在大路旁休息,逢到天气暖和的日子,还看到男女犯人在旅站院子里公开通奸的可怕景象.虽然,他多次来到他们中间,而象现在这样发现他们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还是觉得羞愧和负疚.尤其难堪的是,除了这种羞愧和负疚感之外,还会产生克制不住的嫌恶和恐惧.他知道,就他们的处境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但他还是无法清除对他们的嫌恶.

"他们过得可舒服了,这些寄生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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