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 / 1)

聂赫留朵夫向政治犯牢门走去,听见背后有人高声说,"这些鬼东西有什么好苦恼的,反正不会肚子疼."一个沙哑的声音说,还夹着不堪入耳的骂人话.

人群中响起一阵不友善的嘲弄的哄笑声.

护送聂赫留朵夫的军士经过单身犯牢房时对聂赫留朵夫说,他将在点名前来接他,然后转身就走了.军士刚走开,就有一个男犯提起镣铐上的铁链,光着脚,快步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浑身发出一股浓重的汗酸臭,偷偷地对他说:

"老爷,您出头管一下吧.那小子上了当.人家把他灌醉了.今天交接犯人的时候,他竟冒名.

"什么事啊?"聂赫留朵夫问.

"回头告诉您.现在我走不开."

西蒙松继续生炉子,应用着他那套尽量减少热能损耗的原理.

聂赫留朵夫刚要从一扇门进去,玛丝洛娃却从另一扇门里出来了.她手中拿着扫帚,弯着腰,正在把一大堆垃圾往炉子那边扫.玛丝洛娃身穿白色短上衣,裙子下摆掖在腰里,脚穿长统袜,头上为了挡灰,齐眉包着一块白头巾.她一看见聂赫留朵夫,就挺直腰,脸涨得通红,神态活泼,立刻放下扫帚,用裙子擦擦手,笔直站在他面前.

"您在收拾房间吗?"聂赫留朵夫一面说,一面紧握她的手.

"是啊,这是我的老行当."她说着微微一笑."这儿脏得简直不象话.我们打扫了又打扫,还是不干净.怎么样,我那条毛毯干了吗?"她问西蒙松.

"差不多干了."西蒙松说,用一种使聂赫留朵夫惊讶的异样目光瞧着她.

"哦,那我回头来拿,我那件皮袄也要拿来烤干.我们的人都在这里面."她对聂赫留朵夫说,指指靠近的门,自己却往另一个门走去.

聂赫留朵夫轻轻地推开门,走进一个不大的牢房.牢房里,板铺上点着一盏小小的铁皮灯,光线微弱.牢房里很阴冷,空中弥漫着灰尘.潮气和烟草味.铁皮灯只照亮一小圈地方,板铺处在阴影中,墙上跳动着影子.

在这个不大的牢房里,除了两个掌管伙食的男犯出去打开水和取食物外,所有的人都在.聂赫留朵夫的老相识薇拉也在这里.她更加瘦黄,睁着一双惊惶不安的大眼睛,额上暴起一根很粗的青筋,头发剪得很短.她身穿一件灰短袄,坐在一张摊开的报纸前面,报纸上撒满烟草.她正紧张地把烟草往纸筒里不停地装.

这里还有一个聂赫留朵夫觉得极其可爱的女政治犯-艾米丽雅.她负责掌管内务,给他的印象是,即使她处境极其艰苦,也具有女性持家的本领,并且富有魅力.这会儿她坐在灯旁,卷起衣袖,用她那双晒得黑黑的灵巧而好看的手擦干大小杯子,把它们放在板铺的手巾上.艾米丽雅年轻,并不漂亮,但聪明而温和,笑起来显得快乐.活泼和迷人.现在她就用这样的笑容迎接聂赫留朵夫.

"我们还以为您已经回彼得堡,不再来了呢."她高兴地说.

这里还有谢基尼娜.她坐在较远的阴暗角落里,正在为一个淡黄头发的小女孩做着什么事.那女孩用悦耳的童音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

"您来了,真是好极了.见到玛丝洛娃吗?"谢基尼娜问聂赫留朵夫."您瞧,我们这儿来了个多好的小客人哪."她指指小女孩说.

克雷里卓夫也在这里.他盘腿坐在远处角落里的板铺上,脚穿毡靴,脸容消瘦苍白,弯着腰,双手揣在皮袄袖管里,浑身抖动着,用他那双害热病的眼睛瞅着聂赫留朵夫.聂赫留朵夫正想到他跟前去,忽然看见房门右边坐着一个淡棕色鬈发的男犯.这男犯戴着眼镜,身穿橡胶上衣,一面整理口袋里的东西,一面跟相貌俊美.面带笑容的格拉别茨谈话.这个人就是著名的革命者诺伏德伏罗夫.聂赫留朵夫连忙同他打招呼.聂赫留朵夫所以特别着急跟他打招呼,因为在这批政治犯中,他就不喜欢这个人.诺伏德伏罗夫闪动着浅蓝色眼睛,透过眼镜瞅着聂赫留朵夫,然后皱起眉头,伸出一只瘦长的手来同他问好.

"怎么样,旅行愉快吗?"他说,显然带着嘲弄的口气.

"是啊,有趣的事不少."聂赫留朵夫说,装作没有听出他的嘲弄,把它当作亲切的表示.他说完,就往克雷里卓夫那边走去.

聂赫留朵夫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但心里对诺伏德伏罗夫却充满芥蒂.诺伏德伏罗夫的话,以及他的不怀好意,破坏了聂赫留朵夫的情绪.他感到沮丧和气恼.

"您身体怎么样?"他握着克雷里卓夫冰凉哆嗦的手说.

"没什么,就是身子暖不过来,衣服都湿透了."克雷里卓夫说着,赶忙把手揣到皮袄袖管里."这里也冷得要死.您瞧,窗子都破了."他指指铁栅外面玻璃窗上的两个窟窿."您怎么一直不来?"

"他们不让我进来,长官管得很严.今天这个还算和气."

"哼,好一个还算和气的长官!"克雷里卓夫说."您问问谢基尼娜,他今天早晨干了什么事."

谢基尼娜坐着没动,讲了今天早晨从旅站出发前那个小女孩的事.

"照我看来,必须提出集体抗议."薇拉断然说,同时胆怯而迟疑地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西蒙松提过抗议了,但这还不够."

"还提什么抗议?"克雷里卓夫恼怒地皱着眉头说.显然,薇拉的装腔作势和神经质早就使他反感了."您是来找玛丝洛娃的吧?"他对聂赫留朵夫说."她一直在打扫.我们男的这一间她打扫好了,奇qisuu书网现在去打扫女的那一间了.就是跳蚤扫不掉,咬得人不得安生.谢基尼娜在那边干什么呀?"他扬扬头望望谢基尼娜那个角落,问.

"她在给养女梳头呢."艾米丽雅说.

"她不会把虱子弄到我们身上来吧?"克雷里卓夫问.

"不会,不会,我很留神.现在她可干净了."谢基尼娜说."您把她带走吧."她对艾米丽雅说,"我去帮帮玛丝洛娃.给她送块毛毯去."

艾米丽雅接过女孩,带着母性的慈爱把她两条胖嘟嘟的光胳膊贴在自己胸口,让她坐在膝盖上,又给她一小块糖.

谢基尼娜出去了,那两个拿开水和食物的男人紧接着回到牢房里.

十二

进来的两个人中有一个青年,个儿不高,身体干瘦,穿一件有挂面的皮袄,脚登一双高统皮靴.他迈着轻快地步伐走进来,手里提着两壶热气腾腾的开水,胳肢窝里夹着一块用头巾包着的面包.

"哦,原来是我们的公爵来了."他说着将茶壶放在茶杯中间,把面包交给玛丝洛娃."我们买到些好东西."他说着脱掉皮袄,把它从大家头他们都受了骗,应该从这种骗局中醒悟过来.每逢他思索或说明革命会给人民带来什么好处时,平民出身的他,总认为人民的生活水平将与原来相似,只不过会拥有土地,而且不会再有地主和官僚.他认为,革命不应该改变人民的基本生活方式.在这一点上,他同诺伏德伏罗夫及其信徒玛尔凯的看法不同.照他看来,不应该摧毁这座他所热爱的美丽.坚固.宏伟的古老大厦,只要把里面的房间重新分配一下就行了.

对待宗教,他也采取十足的农民态度.他从来不思索虚无缥缈的问题,不考虑万物的本源,也不猜度阴间的生活.他和阿拉哥一样看待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只是他至今还认为没有必要提出这种假设.世界是怎样创造的,究竟是摩西说的对,还是达尔文说的对,他根本不关心.他的同志们认为达尔文学说极其重要,他却觉得这种学说同六天创造世界一样,无非是思想游戏罢了.

他对世界是怎样产生的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因为他面前总是摆着人怎样才能在世界上生活得更好的问题.关于来世的生活他从不考虑.他内心深处有一种从祖先传下来并为种田人所共有的坚定信念,那就是世间一切动物和植物永远不会消灭,它们只是经常从一种形式转变成另一种形式,例如粪肥变成谷子,谷子变成母鸡,蝌蚪变成青蛙,蛹变成蝴蝶,橡果变成橡树,人也不会消灭,只不过发生变化罢了.有了这样的信念,他总是无所畏惧,甚至高高兴兴地面对死亡,并且坚强地忍受着各种会导致死亡的痛苦,但他不喜欢也不善于谈论这一类问题.他热爱工作,总是忙于事务,并且推动同志们也致力于实际工作.

在这批犯人中,另一个来自平民的政治犯玛尔凯的气质就完全不同.他十五岁当上工人,开始吸烟喝酒,以排遣心头朦朦胧胧感觉到的屈辱.他第一次感到这种屈辱,是过圣诞节的时候.当时他们做童工的被带到工厂老板娘装饰好的圣诞树跟前,他和同伴们得到的礼物是只值一戈比的小笛.一个苹果.一个用金纸包的核桃和一个干无花果,可是老板的儿女得到的,都是些奇妙的玩具,他后来才知道价值在五十卢布以上.他二十岁那年,有位著名的女革命家到他们厂里做工,她发现玛尔凯超人的才能,就送书和小册子给他看,并且同他谈话,向他解释他处于这种悲惨境地的原因和改善生活的办法.一旦他明白自己和别人能从这种受压迫的处境中获得解放,他就越发觉得这种不合理的处境是极其残酷极其可怕的,他不仅强烈要求解放,而且要求惩罚造成和维护这种不合理局面的人.人家说,实现这个目标需要知识,玛尔凯就废寝忘食地寻求知识.他不清楚,怎样依靠知识来实现社会主义理想,但他相信,知识既然能使他懂得他的处境是不合理的,那么知识也就能消除这种不合理现象.再说,有了知识,也可以使他显得比别人高明.他因此戒绝烟酒,一有空就读书,而他自从当上仓库管理员以后,空闲的时间就更多了.

女革命家教他读书,对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知识的特异能力感到惊讶.两年中间,他学会了代数.几何和他特别喜爱的历史,涉猎了各种文学作品和评论著作,特别是社会主义著作.

后来女革命家被捕,玛尔凯也一起被捕,因为在他家里搜出了禁书.他坐了牢,后来被流放到伏洛戈德省.他在那里认识了诺伏德伏罗夫,读了许多革命书籍,并且牢记在心里,这更加坚定了他的社会主义思想.流放期满,他领导一次大罢工,最后砸烂了工厂,打死了厂长.为此他再次被捕,判处剥夺公权,流放西伯利亚.

他对宗教也象对现行经济制度那样,抱否定态度.一旦他看出从小信奉的宗教的荒唐无稽,他就毅然把它抛弃,开头不免有点顾虑,后来却觉得轻松愉快.从此以后,他仿佛要为自己和祖祖辈辈所受的欺骗进行报复,一有机会总要尖刻地嘲笑教士和教条.

长期来他养成禁欲习惯,对物质的要求极低.他象一切从小劳动惯的人那样,肌肉发达,不论干什么体力活都能愉快胜任,得心应手.他十分珍惜时间,在监狱里和旅站上始终努力学习.他现在正在钻研马克思著作第一卷,并小心地把这书藏在袋子里,当作无价之宝.他对同志们都比较疏远,冷淡,唯独对诺伏德伏罗夫特别崇拜.诺伏德伏罗夫不论发表什么意见,他都认为是无可争辩的真理.

他对女人抱着无法克制的轻蔑态度,认为女人是一切正经工作的障碍.不过他同情玛丝洛娃,待她亲切,认为她是下层阶级受上层阶级剥削的一个实例.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不喜欢聂赫留朵夫,不同他交谈,不同他握手,除非聂赫留朵夫先同他打招呼,他才伸出手去同他握一下.

十三

炉子生好,房间里顿时暖和起来.茶烧开了,倒在玻璃杯和带把的杯子里,加上牛奶,变成白色.面包圈.精白粉面包.普通面包.煮老的鸡蛋.牛奶.牛头.牛蹄都摆了出来.大家凑着那个当桌子用的板铺吃喝,谈天.艾米丽雅坐在木箱上,给大家倒茶.其余的人都围着她,只有克雷里卓夫不在.他脱掉湿漉漉的皮袄,用烤干的毛毯裹着身子,躺在铺上,跟聂赫留朵夫谈话.

经历了一天又冷又湿的长途跋涉,他们发现这地方又脏又乱,就不辞劳顿把它收拾整齐.如今吃了些好东西,喝了热茶,大家都觉得精神焕发,心情愉快.

隔墙传来刑事犯跺脚.叫嚷和咒骂的声音,提醒他们外面是个什么世界.这样,待在这屋里就感到格外舒适.他们仿佛处在大海的孤岛上,不会受到周围屈辱和痛苦浪潮的侵袭,因此情绪昂扬,兴高采烈.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但对他们的处境和前途则避而不谈.除此以外,他们也象一般青年男女那样,朝夕相处,自然产生错综复杂的爱情,有情投意合的,也有勉强结合的.几乎每个人都在谈恋爱.诺伏德伏罗夫迷恋长得漂亮而又总是笑脸相迎的格拉别茨.格拉别茨原是个高等女校的学生,年纪很轻,思想单纯,对革命漠不关心.但她也受到时代潮流的冲击,卷入某个案件,被判处流放.入狱以前,她生活上的主要兴趣就是博得男人的欢心.以致后来在受审期间,在监狱里,在流放途中,这种兴趣始终保持不变.如今在流放途中,由于诺伏德伏罗夫迷恋她,她感到安慰,同时也爱上了他.薇拉是个多情的女人,但引不起人家对她的爱情.不过,她一会儿爱上纳巴托夫,一会儿又爱上诺伏德伏罗夫,总是指望对方也能对她发生感情.克雷里卓夫对谢基尼娜的态度近似恋爱.他象一般男人爱女人那样爱她,但他知道她的恋爱观,就用友谊和感激来掩盖自己的真情,而他之所以感激她,是因为她对他照顾得特别无微不至.纳巴托夫和艾米丽雅之间的爱情关系十分微妙.就象谢基尼娜是个十分贞洁的处女那样,艾米丽雅是个对丈夫特别忠贞的妻子.

艾米丽雅十六岁念中学的时候,就爱上彼得堡大学学生兰采夫;十九岁那年就同他结婚,当时他还在大学念书.她丈夫四年级的时候,卷进学潮,被驱逐出彼得堡,从此成了革命者.她就放弃医学院课程,跟丈夫一起出走,便也成了革命者.如果她的丈夫在她心目中不是天下最优秀最聪明的人,她也不会爱上他;如果她没有爱上他,自然也不会嫁给他了.既然她爱上她认为天下最优秀最聪明的人,同他结了婚,她自然就按天下最优秀最聪明的看法来理解生活和生活的目的.他起初认为生活就是读书,她也就这样对待生活.后来他成了革命者,她也就成了革命者.她能有力证明,现行制度不合理,人人有责任反对它,并建立一种新的政治和经济制度,在那种制度下,个性可以获得自由发展,等等.她自以为自己的确这样想,这样感觉,其实只是把丈夫的想法看作绝对真理.她所追求的,无非就是在精神上同丈夫和谐一致,水乳交融.只有这样,她在精神上才感到满足.

她为同丈夫离别,同她的孩子离别-孩子由母亲领去抚养-而感到痛苦.但分手时她坚强而镇定,因为她知道忍受这种痛苦是为了丈夫,为了事业,-那个事业无疑是正义的,因为她丈夫在为它奋斗.她在精神上永远同丈夫在一起.她以前没有爱过任何人,如今除了丈夫,也不可能爱上任何人.然而纳巴托夫对她的一片诚意和纯洁的爱,却打动了她的心,使她久久不能平静.他为人正直而坚强,又是她丈夫的朋友,竭力象对待姐妹那样对待她,可是他对她的感情却超过兄妹之情.这使他们两人都感到不安,但却使他们目前艰苦的生活变得好过些.

因此,在这个小集体里,同恋爱完全不沾边的,只有谢基尼娜和玛尔凯两人.

十四

聂赫留朵夫通常总是喜欢在喝过茶.吃完饭以后同玛丝洛娃单独谈话.这会儿,他坐在克雷里卓夫旁边,同他聊天,心里也作着这样的打算.聂赫留朵夫顺便告诉他玛卡尔向他提出的要求,还讲了玛卡尔犯罪的经过.克雷里卓夫目光炯炯地盯着聂赫留朵夫的脸,用心仔细听他讲.

"是啊."克雷里卓夫忽然大声说."我常常这样想:我们同他们一起赶路,肩并肩地一起赶路-'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最新小说: 全民种族模拟:开局成为蚁后 领主:兵种上古神魔,就问怎么输 种田领主,我的技能无限进化 无限敏捷之赠品的崛起 乾坤世界有乾坤 我的传奇币可提现 重生归来的我,创造游戏世界 wargame之新的传奇 我!被PDD卖掉的世界冠军上单 燃烧军团浮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