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1 / 1)

聂赫留朵夫问自己,但是找不到答案.

最使他感到惊奇的是,这一切并非意外,也不是由于误会,不是偶尔一见,而是几百年来司空见惯的现象,差别只在于以前是对犯人削鼻子割耳朵.后来在犯人身上打烙印,拴在铁杆子上.现在则用脚镣手铐,运送犯人也不再用大车而改用轮船火车.

政府官员对聂赫留朵夫说,那些使他愤发的事都是由于监禁和流放地设备不完善造成的,一旦新式监狱建成,状况就会得到改善.这种解释也不能使他满意,因为使他愤恨的并非监禁地完善不完善的问题.他读过塔尔德著作,那里谈到改良监狱装有电铃,使用电刑,而那种经过改良的暴行却使他更加气愤.

使聂赫留朵夫气愤的,主要是法院和政府机关里坐着一批官僚,他们领取从人民头上搜刮来的高薪,查阅由同一类官僚出于同一类动机写成的法典,把凡是违反他们所制定的法律的行为纳入各种法律条文,然后根据这些条文把人送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而那些人在残酷粗暴的典狱长.看守和法警的肆意虐待下,成千上万地在精神上和肉体上死亡.

聂赫留朵夫进一步了解了监狱和旅站的情况后,看出犯人中间蔓延的恶习:酗酒.赌博.暴行和其他骇人听闻的罪行,包括人吃人在内,都不是偶然现象,也不象那些头脑僵化的学者为了袒护政府而硬说的他们是退化.犯罪型或者畸形发展,而是人可以惩罚人这种谬论造成的必然后果.聂赫留朵夫看出,人吃人这种事不是起源于原始森林,而是起源于政府各部.各委和各局,只不过最后在原始森林中结束罢了.他看出,象他姐夫那样的人,以及所有的法官和其他文官,从民事执行吏到部长,他们根本不关心平时挂在嘴上的正义和人民福利,他们追求的无非是卢布-那种由于他们出力造成腐化和苦难而赏给他们的卢布.这是显而易见的.

"难道这一切都是由于误会吗?怎样才能使那些官僚不再干他们目前所干的事?情愿照样发给他们薪金,甚至外加奖金......"聂赫留朵夫想.在这样的思考中他听到鸡啼第二遍,尽管他的身体一动,跳蚤就象喷泉那样纷纷落到身上,他还是沉酣地睡着了.

二十

聂赫留朵夫醒来时,马车夫都早已上路.老板娘喝够了茶,用手绢擦擦湿淋淋的粗脖子,走进房间说,旅站上有个士兵送来一封信.信是谢基尼娜写的.她说克雷里卓夫这次发病比他们预料的更严重."我们一度想把他留下,自己也留下来陪他,可是没能得到许可.我们就带着他上路,可是怕他在路上出事.请您到城里去疏通一下,要是能让他留下,我们当中也留下一个人来陪伴他.如果因此需要我嫁给他,那我也情愿."

聂赫留朵夫急忙打发跑堂的到驿站去叫马车,自己则赶紧收拾行李.他还没有喝完第二杯茶,就有一辆带铃铛的三驾驿车来到大门前.驿车车轮在冰冻的泥地上滚动,就象在石板路上那样隆隆作响.聂赫留朵夫给粗脖子的老板娘付清了帐,就匆匆走出门,在马车软座上坐下,吩咐车夫尽可能快赶,一心想追上那批犯人.他在离牧场大门不远处,果然赶上了他们的大车.大车载着袋子和病人,在冰冻的泥地上辘辘行进.押解官不在这里,他赶到前头去了.士兵们显然喝过酒,兴致勃勃地谈天说地,跟着车队,走在路的两边.车辆很多.前头的大车每辆坐着六个刑事犯,很拥挤.后头的大车每辆坐着三个人,都是政治犯.最后一辆大车上坐着诺伏德伏罗夫.格拉别茨和玛尔凯.倒数第二辆上坐着艾米丽雅.纳巴托夫和一个害风湿症的瘦弱女人.谢基尼娜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她了.倒数第三辆铺着干草和枕头,上面躺着克雷里卓夫.谢基尼娜就坐在他旁边的驭座上.聂赫留朵夫吩咐车夫在克雷里卓夫旁边停下来,自己便向他走去.一个酒意十足的押解兵向聂赫留朵夫摆摆手,但聂赫留朵夫没有理他,径自走到大车跟前,拉住大车的木柱,在旁边走着.克雷里卓夫身穿土皮袄,头戴羔皮帽,嘴上包着一块手绢,看上去更加虚瘦和苍白.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显得更大更亮.他的身子在大车上微微摇晃,眼睛盯着聂赫留朵夫.聂赫留朵夫问他健康状况,他只是闭上眼睛,生气地摇摇头.他的全部精力显然因大车的颠簸而消耗光了.谢基尼娜坐在大车另一边.她向聂赫留朵夫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表示对克雷里卓夫的情况很忧虑,接着就用愉快的声调说起话来.

"那军官无论如何感到不好意思了."她大声说,好让聂赫留朵夫在辘辘的车轮声中听清她的话."他们给布卓夫金去了手铐.现在他自己抱着女儿,卡秋莎和西蒙松跟他们一块儿赶路,薇拉接替了我的位子,也跟他们在一起."

克雷里卓夫指着谢基尼娜说了一句话,可是谁也听不清.他皱起眉头,显然在忍住咳嗽,接着又摇摇头.聂赫留朵夫把头凑过去,想听清他的话.于是克雷里卓夫从手绢里露出嘴来,喃喃地说:

"现在好多了.只要不着凉就行."

聂赫留朵夫肯定地点点头,同谢基尼娜交换了一个眼色.

"哦,三个天体的问题怎样了?"克雷里卓夫又喃喃地说,吃力地苦笑了一下."不容易解决吧?"

聂赫留朵夫没有理解他的话,谢基尼娜就向他解释说,这原是一个确定太阳.月亮.地球三个天体关系的著名数学问题,克雷里卓夫开玩笑,把聂赫留朵夫.卡秋莎和西蒙松的关系比作那个问题.克雷里卓夫点点头,表示谢基尼娜正确地解释了他的玩笑.

"解决这问题的关键不在我."聂赫留朵夫说.

"您接到我的信了吗?这事您肯办吗?"谢基尼娜问.

"我一定去办."聂赫留朵夫说.他发现克雷里卓夫脸上有点不愉快,就回到自己的马车那里,在凹陷的车座上坐下,双手扶住马车两侧,因为道路坎坷不平,车子颠簸得非常厉害.他开始追赶身穿囚服囚袍.戴脚镣和双人手铐的囚犯队伍.这个队伍延伸有一俄里长.聂赫留朵夫很快认出道路另一边有卡秋莎的蓝头巾.薇拉的黑大衣和西蒙松的短上衣.绒线帽和扎着带子的白羊毛袜.西蒙松跟妇女们并排走着,嘴里起劲地讲着什么事.

妇女们看见聂赫留朵夫,都向他点头招呼,西蒙松也彬彬有礼地举了举帽子.聂赫留朵夫和他们没有讲话,也没有停车,一直赶到他们前头去.他的马车来到坚固的大路上,走得快多了,但为了超车,又不时离开大路,绕过长长的车队,赶到前面去.

这条车辙纵横的大路通向一片幽暗的针叶树林.道路两旁,桦树和落叶松还没有落叶,现出耀眼夺目的土黄色.这段路走了一半,树林就没有了,道路两边都是田野,出现了修道院的金十字架和圆顶.天气逐渐晴了,云都慢慢消散了,太阳高高地升到树林上空,潮湿的树叶.水塘.圆顶和教堂的十字架都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右前方,在灰蒙蒙的天边,现出白忽忽的远山.聂赫留朵夫的三驾马车来到城郊一个大村子.村街上到处都是人:有俄罗斯人,也有戴着古怪帽子.穿着古怪服装的少数民族.喝醉酒的与没有喝过酒的男男女女群集在商铺.饭店.酒馆和货车旁边,吵吵嚷嚷.城市显然不远了.

车夫给了右边骖马一鞭子,紧了紧缰绳,侧身坐在驭座上,好让缰绳往右边收.他显然想显显身手,让马车在大街上飞跑,马车加快速度,一直跑到河边的渡口.这时渡船正在水流湍急的河心,从对面划过来.这奇#書*網收集整理边渡口大约有二十辆大车等着过河.聂赫留朵夫没有等很多工夫.渡船远远地划到上游,又被急流冲下来,不多一会儿就靠拢木板搭成的码头.

几个船夫长得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肌肉发达.他们穿着羊皮袄和长统靴,默默无言,熟练地甩出缆索,套在木桩上,放下船板,让停在船上的车辆上岸,再把等船的车辆装到船上,让渡船装满车辆和马匹.宽阔湍急的河水拍打着渡船的两舷,把缆索绷紧.等渡船装满旅客,聂赫留朵夫的车子和卸下的马匹,在周围大车的拥挤下,在渡船边上停住,船夫就关上船板,也不理睬没有上船的旅客的要求,解开缆索开船.渡船上一片沉静,只听见船夫沉重的脚步声和马匹倒换蹄子踩响船板的声音.

二十一

聂赫留朵夫站在渡船边上,眼睛望着宽阔湍急的河水.两个形象在他的头脑里交替出现着:一个是垂死的克雷里卓夫.他满脸怒容,脑袋被大车颠得摇摇晃晃;一个是精神抖擞地同西蒙松一起在路边走着的卡秋莎.一个形象使他沉重而悲伤,那就是濒临死亡而不愿死去的克雷里卓夫.另一个形象则是生气勃勃的卡秋莎,她获得西蒙松这样好人的爱,走上了稳当可靠的善的道路,这本是件喜事,但聂赫留朵夫却觉得难受,而且无法打消这样的感觉.

城里教堂的大铜钟被敲响了,颤动的钟声荡漾在水面上.站在聂赫留朵夫身旁的马车夫和所有赶大车的一个个脱下帽子,在胸前画着十字.只有站在栏杆旁的一位个头不高.头发蓬乱的老头儿没有画十字,只是抬起头来,眼睛直盯着聂赫留朵夫,而聂赫留朵夫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他.这老头儿身穿一件打过补钉的短褂和一条粗呢裤,脚穿一双补过的长统靴.他的肩上背着一个很小的口袋,头上戴着一顶破皮帽.

"老头子,你怎么不做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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