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 1)

聂赫留朵夫的马车夫戴上帽子,拉拉正,问他说."莫非你不是基督徒吗?"

"叫我向谁祷告?"头发蓬乱的老头儿生硬地回答说.他说得很快,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当然是向上帝罗."马车夫含嘲带讽地说.

"那你指给我看看,他在哪儿?上帝在哪儿?"

老头儿的神气那么严肃坚决,马车夫觉得他在同一个刚强的人打交道,有点心慌,但表面上不动声色,竭力不让老人的话使自己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就急忙回答说:

"在哪儿?当然是在天上."

"那你去过那儿吗?"

"去过也罢,没去过也罢,反正大家都知道该向上帝祷告."

"谁也没在任何地方见过上帝.那是活在上帝心里的独生子宣告的."老头儿恶狠狠地皱起眉头,急急地说.

"看样子你不是基督徒,你是个洞穴教徒.你就向洞穴祷告吧."马车夫说着,把马鞭柄插到腰里,扶正骖马的皮套.

有人笑起来.

"那么,老大爷,你信什么教呢?"站在船边大车旁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问.

"我什么教都不信.除了自己,我谁也不信,谁也不信."老头儿还是又快又果断地回答.

"一个人怎么能相信自己呢?"聂赫留朵夫插嘴说."这样会做错事的."

"我这辈子从没做过错事."老头儿把头一扬,断然地回答.

"世界上怎么会有各种宗教呢?"聂赫留朵夫问.

"世界上有各种宗教,就因为人都相信别人,不相信自己.我以前也相信过人,结果象走进原始森林一样迷了路.我完全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到出路.有人信旧教,有人信新教,有人信安息会,有人信鞭身教,有人信教堂派,有人信非教堂派,有人信奥地利教派,有人信莫罗勘教,有人信阉割派.各种教派都夸自己好.其实他们都象瞎眼的狗崽子一样,在地上乱爬.信仰很多,可是灵魂只有一个.你也有,我也有,他也有.大家只要相信自己的灵魂,就能同舟共济.只要人人保持本色,就能齐心协力."

老头儿说得很响,不住朝四下里张望,显然希望有更多的人听他说话.

"哦,您这样说教有好久了吗?"聂赫留朵夫问他.

"我吗?好久了.我已受了二十三年的迫害."

"怎么个迫害法?"

"他们迫害我,就象当年迫害基督那样.他们把我抓去吃官司,又送到教士那儿,送到读书人那儿,送到法利赛人那儿.他们还把我送到疯人院.可是他们拿我毫无办法,因为我是个自由人.他们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他们以为我会给自己取个名字,可我什么名字也不要.我放弃一切,我没有名字,没有居留地,没有祖国,什么也没有.我就是我.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人.人家问我:'你多大岁数?’我说我从来不数,也无法数,因为我过去.现在.将来永远存在.人家问我:'那么你的父母是谁?’我说,我没有父母,只有上帝和大地.上帝是我父亲,大地是我母亲.人家问我:'你承认不承认皇上?’我为什么不承认.他是他自己的皇上,我是我自己的皇上.他们说:'简直没法跟你说话.’我说,我又没有要求你跟我说话.他们就是这样折磨人."

"那么您现在到哪儿去?"聂赫留朵夫问.

"听天由命.有活我就干活,没有活我就要饭."老头儿发现渡船就要靠岸,得意扬扬地扫了一眼所有听他讲话的人.

渡船在对岸停住了.聂赫留朵夫掏出钱包,想给老头儿一点钱.被老头儿拒绝了.

"这我不拿.面包我会拿的."他说.

"哦,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又没有得罪我.其实,要得罪我也办不到."老头儿说着,动手把放下的口袋背到肩上.这时聂赫留朵夫的驿车已套上马,上了岸.

"老爷,您还有兴趣跟他费话."马车夫等聂赫留朵夫给了身强力壮的船夫酒钱,坐上车,就对他说."哼,这个流浪汉不正派."

二十二

马车上了斜坡,车夫转过身来问道:

"送您到哪一家旅馆哪?"

"哪一家好些?"

"最好的要数西伯利亚旅馆了.要不玖可夫旅馆也不错."

"那就随便吧."

马车夫又侧身坐上驭座,加速赶车.这个城市也同所有俄国城市一样,有带阁楼和绿色的屋顶的房子,有一座大教堂,有小铺子,大街上有大商店,甚至还有警察.只不过房屋几乎都是木头造的,街道没有铺石子.到了最热闹的街道,车夫就把车停在一家旅馆门口.可是这家旅馆没有空房间,只得到另一家.这家旅馆还有一个空房间.这样,聂赫留朵夫两个月来才第一次回到他生活惯的清洁舒服的环境里.尽管聂赫留朵夫租用的房间算不上奢侈,但在经历了驿车.客店和旅站的生活以后他还是感到十分舒适.首先得清除身上的虱子,因为自从他进出旅站以来,从来没有彻底清除过它们.安置好行李,他立刻到澡堂子洗澡,然后换上城里人装束,穿上浆硬的衬衫.压褶的长裤.礼服和大衣,出去拜会当地长官.旅馆看门人叫来一辆街头马车.那是一辆吱嘎作响的四轮马车,套着一匹膘肥力壮的吉尔吉斯高头大马.车夫把聂赫留朵夫送到一所富丽的大厦门前,门口站着几个卫兵和警察.宅前宅后都是花园,园里的白杨和桦树的叶子都已凋落,露出光秃的树枝,但其中夹杂着的枞树.松树和冷杉却枝叶茂密,苍绿可爱.

将军身体不舒服,不见客.聂赫留朵夫遭拒后还是要求听差把他的名片送进去.听差回来,带来了满意的答复:

"将军有请."

前厅.听差.传令兵.楼梯和擦得亮光光的铺着镶木地板的客厅,都同彼得堡差不多,只是肮脏些,古板些.聂赫留朵夫被带到书房里.

将军面孔浮肿,鼻子象土豆,额上有几个疙瘩,头顶光秃,眼睛下面挂着眼袋,是个多血质的人.他身穿一件鞑靼式绸袍,手里夹着一支香烟,坐在那里用一只带银托的玻璃杯喝茶.

"您好,阁下!请不要见怪,我穿着睡袍见客,不过总比不见好."他说,拉起长袍盖住他那后颈上堆着几道胖肉的粗脖子."我身体不太好,没有出门.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城来了?"

"我是随一批犯人来的,其中有个人跟我关系密切."聂赫留朵夫说,"我现在来求阁下帮忙,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个人,另外还有一件事."

将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呷了一口茶,把香烟在孔雀石烟灰碟上揿灭了,用他那双细小浮肿.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聂赫留朵夫,一本正经地听着.其间他只打断了聂赫留朵夫一次,问他要不要吸烟.

有些有学问的军人,往往认为自由主义思想和人道主义思想可以同他们的职业调和.这位将军就是这种人.他生性聪明善良,不久就发觉这是根本不可能调和的.为了消除经常出现的内心苦恼,他越来越沉湎于军人中盛行的酗酒恶习,在度过了三十五年军旅生涯以后,他就成了医生们所谓的嗜酒成癖者.他浑身细胞都渗透了酒精.他什么酒都喝,只要能觉得醺醺然就好.喝酒已成为他生活的绝对需要,不喝酒他就无法度日.每天他到傍晚总是喝得烂醉,这种状态他已习惯,因此走路不会摇晃,说话也不至于太不成体统.即使说出什么蠢话来,因为他地位显赫,人家反而会把它当作警世格言.只有在聂赫留朵夫找他的这种早晨,他才象个头脑清醒的人,能听懂人家的话,证实他那句心爱的谚语:"喝酒不糊涂,难能又可贵."最高当局虽然知道他是个酒鬼,但毕竟他受的教育比别人多一点(尽管他的学识仍停留在酗酒成癖前的水平),而且为人胆大.灵活.威严,即使喝醉酒也不会丧失身份,所以让他一直留在这个显要的位子上.

聂赫留朵夫告诉他,他所关心的人是个女的,被错判了罪,为她的事他已递了御状.

"哦!那又怎么样?"将军说.

"彼得堡方面答应我,有关这女人命运的消息最迟这个月通知我,通知书将寄到这里......"

将军依旧盯着聂赫留朵夫,伸出指头很短的手,按了按桌上的铃,然后嘴里喷着烟雾,特别响亮地清了清喉咙,又默默地听下去.

"因此我有个请求,如果可能的话,在没有收到那个状子的批复以前暂时把她留在此地."

这时候,一个穿军服的勤务兵,走了进来.

"你去问一下,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起来了没有."将军对勤务兵说,"另外再送点茶来.那么,您还有别的事吗?"将军问聂赫留朵夫.

"我还有一个请求."聂赫留朵夫说,"牵涉到这批犯人中的一个政治犯."

"哦,是这么回事!"将军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

"他病得很厉害,人都快死了.得把他留下来住院.有一名女政治犯愿意留下来照顾他."

"她不是他的亲属吧?"

"不是,但只要能让她留下来照顾他,她准备嫁给他."

将军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盯着聂赫留朵夫,默默地听着,显然想用这种目光在使得对方感到局促不安.他不住地吸着烟.

等聂赫留朵夫说完,他从桌上拿起一本书,迅速地舔了舔手指,翻动书页,找到有关结婚的条款,看了一遍.

"她判的是什么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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